▼难过的乡愁
十堰周刊 曾洁 (郧阳人 华西都市报资深记者)
带着1998年出生的实习生妹妹采访归来,路过春熙路鳞次栉比的百货大楼,我顺嘴问了一句“过年的新衣服买了吗”,她立马兴奋地回答“买了买了”。
我只能暗自羡慕,眼前这位妙龄女郎还是个被人呵护的孩子,而我早已过了过年有人买新衣服的年龄。
尽管前不久完成了扯证、买房、结婚三件大事,兵荒马乱之后终于在异乡有了立锥之地。
可是一提起回家过年,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反应,绝不是我和唐老师刚在成都入驻的新家,而是汉江河畔生长了十几年的郧阳。
家里有记录成长的老照片,有从小到大阅读过的课外书,有最令我牵肠挂肚的爸爸妈妈。离开故乡,方知乡愁的滋味。
过年的时候尤甚。
成都的街头挂满了大红灯笼,商家反复重播“恭喜恭喜恭喜你”的乐曲,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悬挂着香肠腊肉。
这些似乎都与我无关,无法回家过年的我,年味都装在老爸的行李箱中。我最关心的是即将启程的老爸,旅行箱里装了几只土鸡,几斤莲藕。
办年货
在我妈妈的老家黄冈,一进入腊月,街坊邻居打招呼的方式就从“吃饭了冇”,变成“年办齐了冇”。省略个“货”字,才显出黄冈话的韵味儿。
每每这时,无论家底几多,主人家都要谦让一句“年在你们那儿”。妈妈说,“年”此刻成了一种非常吉祥的意象,祝福对方过上钟鸣鼎食的生活。
在网购还未兴起的年代,我很喜欢陪着爸妈逛年货,一来可以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不写作业,二来可以往菜篮子里装上我的最爱。
有时从东街跑到西街,就为了货比三家,或者便宜块儿八毛。说起来汗颜,我的嘴皮子得益于和小贩讲价的磨练,“前面那家才多少钱”“不卖我走了”,话音未落,就能买到物美价廉的年货。这种乐趣,在超市的自动称重台可找寻不到。
郧阳体育场旁边的大市场,是个办年货的好去处,蔬菜瓜果、生肉水产、香料禽蛋应有尽有。如果你想换个口味,只要在市场上耐心寻找,也能买到黄鳝、乳鸽、野兔、牛蛙等野味。
清晨的大市场,混合着蔬菜的清香和鸡粪的腥臭。我们一家三口小心翼翼地避开水产店前的脏水,挑选过年待客要使用的食材。
如果运气不错,我们可以在上午11点之前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双手拎着沉甸甸的食材回家。
大市场的出口处有一家“骨里香”卤菜店,烧鸡、烤鸭此时还未入锅,店家往往先用鸡腿预热。
如果我表现不错,没有胡搅蛮缠,只要用希冀的目光望向爸妈,路过卤菜店之前故意放缓步伐,他们就会用零钱为我买一个大小适中、外焦里嫩的鸡腿,皮上还裹着芝麻。大市场到家的距离,刚好可以吃完一个鸡腿。
敬祖宗
小年夜之前,另一项固定的程序是烧纸祭祖。如果时间充裕,我们会回一趟老家,在爷爷奶奶出生的地方,走向丛林深处,找到祖坟的位置磕头作揖。
大多数情况下,这个程序可以简化为找一个十字路口,带上纸钱和水果,一边烧纸,一边念念有词“爷爷奶奶,我们看你来了……”
无论地域差别,这项活动都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晚饭过后,爸爸拿出崭新的百元大钞,在火纸上拍打,据说这样才能让“纸”变成“纸钱”。
除了带些水果,我们有时会带些爷爷爱喝的烧酒,奶奶爱吃的酥糖,趁着火苗飞舞,烧给他们享用。
我曾听老爸说过很多祭祀的规矩。一家人衣装整齐地出门,用灶台的小灰在路边画出一个个没有封口的圆圈。
第一个圆圈并非给家中的祖宗,而是土地老爷,感谢他带领祖宗回来拿钱用。烧纸送钱的时候,就像是亲人站在眼前,回忆当初温情的点滴,絮絮叨叨地诉说思念,最后不忘祷告“保佑我们在外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不知是火苗太过炙热,还是浓烟太呛人,过不了几分钟,我的眼泪就会簌簌下落,从低声呜咽变成嚎啕大哭,伤心得不能自已。
特别是爷爷去世那年,我们送走了家中的最后一位老人,心情都格外压抑沉重。老爸甚至翻出压箱底的老照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呜咽了良久,才红着眼睛和我们一起去祭祖。
那次的年夜饭格外寡淡,饭桌上少了一双碗筷,我们不能放鞭炮,安静地吃完一顿食之无味的盛宴。春晚结束之后,老爸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背影是无尽的悲凉。
年夜饭
众所周知,我是一枚吃货,从小的梦想是当一个美食家。在我看来,年味最浓郁的一个环节,非年夜饭莫属。我家的年夜饭被亲友称道,最拿得出手的菜品应该是土鸡汤、莲藕排骨汤和鱼丸子。
这些佳肴,我在成都可没法复制,首先原材料都没有家乡的地道。
且不说在山间树下自由飞翔的土鸡有多么难以寻找,大头鲢鱼从活蹦乱跳到吹弹可破需要多少道工序,只一道莲藕排骨汤,都足以让我在对着电脑打字的时候口水直流三千尺。
正写稿时,老乡洪波兄询问过年回家否,遗憾过后约了个成都的饭局。我随手翻看他的朋友圈,这位常年在西藏飘荡的游子,最近转载了一篇网文题为“记忆中的那一碗藕汤”,让我隔着手机屏幕都能想象氤氲在雾气里的香味。
“三天不喝汤,心里就发慌。”藕汤是湖北人的乡愁,地位大概与热干面、鸭脖子比肩,想必转载文章的这位老兄腹中乡愁翻滚。如果想在年夜饭上端出这锅喷香冒泡的藕汤,莲藕的挑选至关重要。
我们郧县话里,形容莲藕纹理细腻叫做“面”,黄冈话则叫“粉”。我始终觉得,郧阳的莲藕排骨汤好吃,与汉江水的浸润、肥沃土地的滋养关系密切。
究竟什么样的莲藕最面?有人说要有11个眼,也有人说要挑藕节粗大的那种。
只有当老爸赶早市买回带着泥土的莲藕,在煤炉砂锅上煨了个把小时,揭盖、举筷,忍着烫咬上一口,看藕断丝连,才可检验这藕到底面不面。
只不过面与不面,此刻都得端上桌来招待客人。等客人们一番评头论足,藕汤所剩无几,主人家只得去砂锅里再盛上一碗。家里最会挑藕的是五爹,今年依旧接下这个技术活儿,专门为我买了8斤莲藕。
走亲友
小孩子都喜欢在过年的时候走亲访友,心理活动莫衷一是。有人喜欢显摆新买的衣服,有人喜欢炫耀分数和奖状,有人渴望在不同的年夜饭上大快朵颐,还有人则期待长辈的红包。
而我,这些小心思都有。让我来摆一摆走亲访友的龙门阵吧。
有年我们在舅舅家团聚,席间只有我一个小不点,觥筹交错之间,不知是哪位长辈提议,让我来说些吉祥话助兴,而且不能重复。
那时我刚上小学,大字不识几个。当我眼巴巴地看着粉蒸肉渐渐冷却,逐一走向长辈的席位,绞尽脑汁想出“新年快乐”“恭喜发财”“万事如意”等词汇。最后还是在舅舅的提示下通关,此时已经窘迫得大汗淋漓。
次年团圆,我在厨房灶台上添柴的时候,害怕老戏重演,默默地想了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新词,可惜再没人想起这个行酒令。
过年走亲访友,难免拎着一些“礼轻情意重”的年货。从最早的罐头、饼干,到现在动辄数百元的白酒、茶叶,包装日益精美,却再也提不起我们偷吃的兴趣。
这里有两个故事。
话说老爸有3个关系很铁的朋友,每年过年都是拎着东西互相走动。有次我突发奇想,十分好奇礼物的流向,就在饼干盒子上略微撕开了一个小缝。
后来经过观察,我家的饼干先后在几个叔叔家出现,流转了一圈,最后居然原封不动地回到了我家。于是我向大人提议,不如省略送礼的环节,相互两免,没想到竟然得到全票通过。
年货里的饼干、罐头都是我的最爱,特别是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家中偶然出现的一提雀巢咖啡伴侣,同时吸引了我和弟弟的注意力。
经过一番强烈的思想斗争,我们终于达成攻守同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床底下翻出这箱咖啡,一人一瓶,直接用勺子舀着干吃。
最为奇葩的是,每次我们说好只吃一口,却总是忍不住交换着偷吃几大口,而且每次都会原封不动地装箱,放回原处。但是好景不长。
糗事败露那天,爸妈准备拎着咖啡伴侣去孝敬奶奶。出门前,我和弟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年长两岁的我壮着胆子开口:“你们就没觉得有何异常?”老爸经过提示才觉察到礼盒似乎太轻了,顺势打开,回答他的是两个遗落在空瓶子里的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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