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总是一种美好

李鲁平

每次过年的前一个月、前二十天、前十天,弟弟妹妹就会反复电话、信息,现在是微信,问的不过是同一个问题,什么时间回来。三十年前,二十年前,我把这种打听,当做关心、思念,后来一接到这样的电话,我本能地抗拒。就在猪年春节即将到来之际,果然,妹妹就发来微信,说父母都八十了,说他们身体都不怎么好,说年货都准备好了,说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前面都是铺垫,最后的意思是,一定要回家过年。我还真的又一次沉不住气跟她在微信里吵了。

这么说,在我的印象中,过年首先是一种期盼,有盼就有吵。吵完了,还是得准备回去过年。像我这种有故乡的人,永远不可能在别处过年。什么去三亚旅游过年,什么去东南亚过年,什么组团去哪个好友所在的省市体验过年,对我都只能是新闻,就连在武汉过年都不太可能。过去看一个新闻,说在南方打工的某某某,多少年不回家过年,因为太花钱。又看过一个新闻,说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多少年不回家过年,也不联系家里,原因是没有混好。这些对我的父母和弟妹,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如果是这样,我的父亲会顶着料峭的寒风站在白沙洲的大堤上,望着武汉这边等,并且从大年三十就开始,一直等到正月初一初二。

去年过年,因为考虑到下高速后到沙洲要等很长时间的汽渡,我绕道松滋从南河回去。早上出发,按里程计算,五个小时足够到达家里。但在松滋寻找通往南河大桥的道路居然花了几个小时,在荆江淤积的那些沙洲上反反复复来回跑,气得儿子暴跳如雷,直接骂读书读多了害人。弟弟则不断打电话问到了哪里,我就不断告诉他还有10分钟,还有10分钟。当然肯定是过了无数个10分钟。我最后找到正确的道路,远远地看见村庄时,就发现父亲站在大堤上张望,他站着的地方,就是我开车必经的下堤的路口。我清楚,他出来张望一定不止一次了,一定是出来望了一会,回去,再出来望,再回去。

不仅仅是春节,五一、十一等大的节日,他都如此。他望的方向,就是从武汉回沙洲的方向。要是朝相反的方向,朝西陵峡那个方向望,那就不是等我,那是散步。车停下来,父亲每次都会朝里面看,等人出来之后,他一边朝屋里走一边问,怎么谁谁谁没有回来。他希望每一次,人员都是整齐的。我理解他的心思,他从人员是否整齐判断家庭是否和睦。但他从不面对面问我,而是背着我询问。这种含蓄、深沉,大约只有我懂得。

但父亲乃至我的弟弟妹妹并不能理解时代和春节是变化的,在他们的内心,每一次的团圆,都应该是真正的圆满。儿子小时候对回到沙洲过年很兴奋,成年之后则毫无兴趣,不是生活好坏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儿子与沙洲之间毕竟没有割舍不断的文化和心理,没有朋友、没有电脑,过去没有互联网,对无休无止的拜年串门,更没有热情。随着年龄增长,每次回去都会面临是否恋爱、工作怎么样、工资多少等等令人一听就炸毛的提问。他在建立自己的世界,建设自己的生活,他认为这属于他自己的事情。我能理解他。因此,当他鲜明提出今年不回去过年的时候,我同意了。我不能仍然停留在过去,背着他或牵着他这家拜年,那家喝酒的时代。尽管对于父母而言,屏蔽这一理想是无比的困难。我与弟弟妹妹,与父母一样,希望每次都是一个不差的团圆,但的确年年相似,岁岁不同。

尽管早已成年,但在沙洲过年,还得依照风俗拜年。这是我从小没有过的一关。每次拜年,最惧怕要单独面对某个长辈,说拜年。后来就跟着堂兄堂姐堂弟一大帮人,轰地挤进门,在喧闹和嘈杂中怯怯地喊一声拜年,蒙混过关。反正十几张嘴都在喊拜年,长辈、亲戚也不知道谁喊了谁没喊。如此这般,挨着跑。一天跑十几家。平原的村子一家一户不隔山隔坡,都集中在一条路或几条路上,直系亲属一天跑完。母亲说这叫“拜跑年”。这些年,家乡的村子里,堪称我的长辈,我必须去拜年的,少了,而且越来越少。跑的户数少了,伤感便多了。比如幺爷早就去世,他的独子,我们称元爹,也去世多年,于是这一家我就不再去拜年。但每次回去元爹的老婆,这位智力有残疾的婶子总会来我家门口坐坐,我也会经常问母亲他们一家的状况,是否有低保,她儿子做什么,等等。我时常想,这是不是一种忽视。这样想便立即觉得这降温的天燥热得很。

祭祖也是拜年。去年过年,吃完团年饭,我与弟弟去上坟祭祖。看见一个墓碑的名字,才突然记起来,我最大的堂嫂去世了。祭拜完长辈,我惊奇地看见弟弟在大堂嫂的墓前跪了下去,给堂嫂拜年,大堂兄赶紧陪礼。这一拜把拜年只拜长辈的风俗改了。

今年的春节,一定去元爹的家里拜年、看看,也一定与大堂兄多聊聊,这几年他一个人到底过得怎么样。团圆总是一种美好。生活就是不断地打破这一理想,让我们再去努力重建,其实每一次团圆都是一种重建,每一次重建都是一次崭新的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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