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衡阳保卫战:中国抗战历时最长的城市争夺战
8月8日,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含义特殊的数字,9年前,北京奥运会在这一天盛大开幕,那是属于中国的伟大时刻。但还有一个8月8日,需要中国人以另外一种情绪去追忆。
73年前,1944年8月8日,极为惨烈的衡阳保卫战结束。
一
“八月八日上午十一时许,敌人全线停止进攻,并微向后撤。霎时间,枪炮之声全无,先后成了两个世界。衡阳内外,寂静得如一座死城……”亲历了衡阳保卫战的葛先才将军如是回忆,葛先才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军预十师师长,到枪炮声停下来的这一刻,第十军已坚守衡阳城47天了,这是中国抗战期间历时最长的城市争夺战。
衡阳保卫战的另一个非凡之处在于:这是日本战史中记载的唯一一次日军伤亡超过中国军队的战例。美国国会图书馆资料记载:“衡阳保卫战,10万以上的日军包围了1.7万名中国军人。当中国军队在衡阳击败日本的第二波进攻并击毙2.5万日军之后,日本首相东条英机倒台。经47天血战之后,衡阳于8月8日陷落。日军死伤超过7万人,其中4.8万人被击毙;我方死伤1.5万人,其中7400人捐躯……”
跟抗日“神剧”不一样,抗战期间,中国士兵杀死一个日本兵,付出的代价很大。日军战斗力强悍,尤其在抗战初期,日军装备完整,训练精良,常常能以一个大队(营)扛住中国军队一个师(三团)或一个旅(两团),日军第一军在山西甚至有过战中国军队3个军的记录。历史学者王奇生曾做过分析:据国民政府军司令部1944年统计,第一战区敌我兵力之比是14:100;第二战区是13:100;第三战区是20:100,“平均起来,中国军队要六七个人才能抵抗一个敌人。”他认为,抗战期间,正面战场敌我伤亡比例在1:4到1:2之间,“这个比例应该算保守。”
一直习惯美化自己的日本战史,也承认此役“牺牲之大,令人惊骇”,在日本防卫厅战史研究室出版的《湖南会战》一书中,对衡阳战役己方死伤狼藉有详尽的纪录:
“7月1日,晴。5时50分,日本军发出支援冲锋射击的信号弹,3个大队的步兵轻重机枪都参加了压制射击,枪声极为猛烈。大大激发了冲锋的情绪。第4中队冲入敌阵的悬崖下,遭到集中投来的手榴弹攻击。爆炸停止,白烟扩散,第4中队全体伏卧不动,想是全部战死了……下午14时,日本军步兵炮一起开火,第2中队逼近敌阵,黑川队长手提战刀冲在前面,突然2颗手榴弹爆炸,中队长壮烈战死。眼看就要成功,却被一两名重庆军手榴弹兵阻挡住了。直接协助的炮兵大队已经消耗了计划两倍以上的炮弹,已经所剩无几了……盛夏的烈日渐渐西去,张家山被消失在黑夜里,有热气的微风使人感到可怕。日本军第1大队开始夜袭,不久无线电发生故障,没有了消息。23时传来激烈的交火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黑濑联队长命令第2大队上去支援。夜已深沉,更觉不安,不久第2大队联系。晨1时,第1、2大队夺取山顶。重庆军冲出来反扑,在夜间挤在又深又窄的交通壕里的日本军第1大队大队长和官兵几全部战死,第2大队大队长也负伤了。重庆军以手榴弹袭击使日本军不得不放弃了山顶。在这次战斗中,大须贺大尉、山下芳信少尉、鹫野升少尉等战死,足立大尉、石松三男少尉、高山成雄少尉等负伤。”
“8月4日。第11军命令对衡阳第3次总攻击……8时开始冲锋,一线步兵机枪,迫击炮一起狂热射击,冲锋的声势高涨起来。联队长命令拼出死命,坚决冲锋。左大队冲入敌阵,重庆军从两侧面高地猛烈开火射击,在正面重庆军士兵从被摧毁的房屋背后跳出来投掷手榴弹。最终左大队全部战死了,攻击最终受挫。22时,日本军开始用大型发烟筒发烟,5分钟后开始炮击……但进攻没有成功。同日日本军步兵第120联队,让官兵奉拜军旗,要官兵们与军旗共存亡,做最后的冲锋。但是各个中队连日作战,最多只有40到50名,还有的中队只有20到30名。右侧也一样,大队进攻正面,冲锋人数只有不足一个中队,白刃战只有一个小队。”
二
守卫衡阳的第十军,编制名义上是3个师9个团,如果满编应该为3.3万人,但该军刚参加完常德会战,损失惨重,日军扑至衡阳时,尚未完成人员补充,所以实际只有1.7万人。47天中,第十军未得到一兵一卒的增援和粮弹补充,日军第一次总攻后,第十军炮兵的炮弹已基本耗尽。战至后期,伤亡惨重,子弹也基本耗尽。相比之下,日军兵力与火力占绝对优势,且能源源不断补充兵员与弹药,甚至久攻不下时,还无耻地使用了毒气。但是,衡阳守军依然杀伤了远超自军总兵力的敌人,在抗战期间,确实是一个奇迹——要知道,“七七事变”以来,正面战场多次会战,均是我众敌寡,结果却很快溃败,丢城弃地,且伤亡远超日军。
不得不说,时任第十军军长的方先觉,确实是一个防守大师。至今,在西点军校教材中,还有他的贡献:“方先觉壕”。日本人则称为“方先觉绝壁壕”,当年他们曾哀叹:“我军既无法靠近,更无法攀登,此种伟大之工事,实为重庆军多年以来与我军作战智慧之结晶!”
当年衡阳城东边与北边为湘江和草河,形成天然屏障,“方先觉壕”保护了衡阳城南与城西,这两处为水田、沼泽和丘陵地带。所谓“方先觉壕”,是将凡属正面对敌的高地,都削成不能攀登的90°断壁绝崖,绝壁上方设手榴弹投掷壕,两侧高地之间马鞍部前面,构成密集交叉火力网,火网之前布置坚固复杂的障碍物和连环的地雷区。绝壁完工后,挖出来的泥土会填至外壕,形成一个壕底,使本来就陡峭的壕体更加难以攀登,壕底还会放置倒刺。绝壁前,是一片片平坦的水田,事先放满了水——可以想象日本人的绝望吧,先被守军炮击,活着越过火炮防线的敌人,在水田里根本无法快速行动,成为重机枪的靶子,千辛万苦,突破地雷、铁丝网到达绝壁下,只能先跳入外壕,下面是扎脚的铁钉,上面是雨点般的手榴弹……
在日本人眼中,“方先觉壕”是一个中国古代城防技术和现代火器有机结合的防御性工事,看似不高,却又上不去,只能一茬茬倒下,史料中多次记载:壕沟内填满了日军尸体,最后连插脚的空地都没有。
值得重点一提的是,让日军最为胆战心惊的,是守军的手榴弹。他们回忆说:中国兵是把手榴弹当刺刀来用。
《湖南会战》一书记载了7月2日日军的一次进攻:“10时40分,第3大队开始进攻,其中第12中队攀上山崖冲入敌阵。日本军刚刚松了一口气,一直隐藏在山顶的重庆军却从两侧猛投手榴弹。重庆军手榴弹兵顽强地坚持在被日本军炮火严重摧毁的阵地里进行抵抗,后面的重庆军扛着成箱的手榴弹也陆续上山增援。虽说是敌人也是佩服的……”
在绝壁前吃尽苦头的日军,后来只能采取这样的战法:先用密集炮火对中国守军阵地狂轰滥炸,然后扛着云梯发动进攻。虽然炮弹将山顶的泥土几乎犁过一遍,但掩藏在工事中的中国士兵,正一边拍着身上的泥土,一边一颗颗拧开手榴弹的后盖。史料记载,一位叫劳耀民的中国营长,在一次战斗中,一人就把8箱手榴弹投得只剩5枚了。给日军造成最大伤亡的,就是从绝壁上砸下去的手榴弹。为了让爆炸威力增大,守军还把3个手榴弹捆成一捆往下砸。日军后来都有了心理阴影,天上飞过去一只麻雀,都会使进攻的日军趴倒一大片。
多年研究衡阳保卫战的学者萧培,曾写过这么一个细节:方先觉备战时,军需仓库管理人员借故刁难,其实就是索贿,方先觉一怒之下,告到军委会,管仓库的小吏这才怕了,除了其他军需外,还主动向第十军调拨了2.8万枚手榴弹。这批手榴弹,接下来发挥了巨大作用。
三
不久前《绣春刀·修罗战场》上映,其实,73年前的衡阳保卫战,是不折不扣的修罗战场。
从6月23日到8月8日,这47天,基本上是一年最热的日子,衡阳夏天更以高温溽热著称,在一个密集的区域内,真是尸山血海,完全能够想到彼时战场之残酷惨烈。在中日双方的记载中,均有详细记载。日本《湖南会战》中称之为“苦难的衡阳战役”,书中写道:“炎热无风的战场,骄阳蒸腾,简直是个地狱。”“一到夜间就臭味难闻,有些地方一踩上去就扑哧扑哧地响,甚至还有蛆爬出来。”在中国官兵的回忆中,烈日之下,战场上尸臭冲天,到处是腐烂的尸体、沾满脓血的绷带和纱布,城内瘟疫流行,因患病而奄奄一息者比比皆是。最可怜的是伤兵,因为没有药品,伤员在烈日下的废墟中辗转悲号,绿色的苍蝇漫天飞舞,白色的蛆虫布满伤口,有因极度绝望而投湘江者……
但更多的中国士兵,始终在坚守,在绝望中坚守。令人感慨的是,从6月23日拂晓日军进攻开始,到衡阳沦陷之前,没有一个士兵逃跑、投降。衡阳的外围阵地是在6月27日失守的,阵地上的中国守军,连同伙夫在内,全部战死。孤城之内,尽是决死之心。日军要想攻占一块阵地,很难很难,除非这块阵地的守卫者,全部阵亡。葛先才回忆录中提到一位叫张德山的连长,率兵据守停兵山,在日军炮火最猛烈的时候,他给葛先才打电话:“师长,我以后可能见不到你了。”葛先才说:“张德山,你要听我的话,如果日军攻击太猛烈的话,你可以放弃据点,撤回主阵地,我让你们团的团长用火力掩护你撤退。”但是,张德山始终没有撤退,他在电话里说:“我母早逝,老父有二胞弟赡养,我应去阴曹地府侍奉母亲……”
在日军一次又一次疯狂的进攻后,阵地上只剩下张德山和3个士兵,这4位中国军人,在与日军肉搏中壮烈牺牲。
衡阳保卫战打响之时,正值全面抗战进入第7个年头,这一年,在太平洋节节失利的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向中国派遣军下达了代号为“一号作战”的命令,这一战役,中国抗战史称为豫湘桂大会战。这是抗战以来国民党正面战场的第二次大溃退,损重兵,失要地,尤其在河南的豫中会战,37天失38城。敌人3次兵临城下均无法撼动的长沙城,这次也沦陷了。当日寇如滔天浊浪一路汹涌向南,自以为无可阻挡时,却被衡阳城,硬生生截流了。
起初,日酋以为,兵力远不如长沙守军的衡阳,3天就能拿下,谁想到,这一仗,打了47天。衡阳守军,一半湖南人,一半浙江人,都是英勇的中国人。也许是7年来,一个民族的窝囊、憋闷、悲愤、仇恨……此刻,在衡阳集中爆发了,没人害怕强敌,没人考虑活命,没人想到逃避,没人心存侥幸,更没人充当汉奸。既然这是必死之地,就死得轰轰烈烈。
不再是软弱可欺,不再是一盘散沙,不再是苟且偷生。衡阳保卫战能够创造奇迹,既在于战术之设计,更在于民族精神之昂扬!
在尸横遍野的修罗战场,在烈日之下炮火之中,那些顽强的中国士兵,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前人的回忆录中,有很多细节,值得琢磨。比如,久围之下,官兵们伙食成了大问题,于是一个连的士兵突发奇想:派人趁夜游过百米宽的草河,再偷越敌军防线,到敌阵地后方约30华里的山中集镇,买菜回来,改善生活。大家讨论这个话题时,很热烈,因为“既有吃、又好玩、又刺激”。大家推选3人,报到连长那里,连长居然说:“只要你们敢去,我就敢批。”于是3名士兵带足菜金,每人携手榴弹,找汽车内胎偷渡过河,又溜过敌军防线,真的到达了30华里外的集镇。可见当时气氛之热烈。老百姓自然不收钱,还请他们吃饱肚子,帮寄了家信。三勇士满载而归,全连人都打了牙祭。这绝对是一次买菜传奇之旅。后人每每读至此处,都特别感叹:这三人身携巨款,已成功脱离危城,如果要走,太容易了,但他们没有走,还是返回了这必死之地。
他们不畏惧死,他们只是尽情享受生命最后时光的精彩。
四
衡阳保卫战,被誉为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但是,衡阳保卫战,注定不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8月8日凌晨,日军已突入衡阳城内,最后关头,方先觉命令守军放下武器,与日军接洽。后来,方先觉与第十军胞泽一再强调只是“双方停战协议”,而日本人则称为接受投降。过去的历史书,称之为:47天的衡阳保卫战,“结果以可耻的投降而告终”。近年来,为方先觉正名的文章很多,认为衡阳最后的陷落,非战之罪。
历史有许多关键时段的空白,现在很难还原方先觉和他九死一生的部下最后时刻的所思所想。确实,第十军将士已经尽力了,早已完成固守衡阳两个星期的任务,让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完全打破了日军的战略部署。而且,他们一直是孤军苦战,承诺中的援军,始终未到。到了8月8日,他们确实也没有多少战斗力了,幸存者一万三千余人,伤兵就占了一万人。如果不放下武器,这些伤兵,可能会迎来日军疯狂的屠杀……
是的,虽然这些中国军人最后放下了武器,但他们赢得了对手的尊重。他们,从军长方先觉到每个士兵,都是抗战时期中国军人的骄傲。
然而,终有遗憾。
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历时半年。德军突入了城区,占领了市中心,继而占领了整座城市80%的地区,苏联红军一度岌岌可危。在残酷的巷战中,刚刚赶赴城中的红军战士的平均存活时间,不超过24个小时,军官也只有约3天的平均存活时间。电影《兵临城下》,展示的就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惨烈。苏联红军坚持到了最后,硬撑着没有崩溃,最后崩溃的是德军,严寒降临,他们被增援的苏联红军包了饺子。最终,此役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东部战线的转折点。
军人,并不信奉“不以成败论英雄”,毕竟,军人生来为战胜。今天,有许多人在研究衡阳保卫战时,不胜欷歔:要是中国援军早到一天就好了,要是中国守军再坚持一天就好了。是的,如果真的如中方战略设计那般,衡阳守军牵引住敌人,然后中国援军四面杀来,里应外合,围而歼之,多么理想!日本人事后也在后怕:如果衡阳守军再坚持下去,“只晚了一天,敌机械化兵团就出现了,我方部队面对前来解围的敌军,多少有些动摇”,日军差点迎来第二个“英帕尔”的结局——经过长时间惨烈的战斗,最终遭到惨败。然而,历史,不容假设,衡阳守军是英勇的,但决定他们命运与这场战役胜负的,远不只是他们的英勇。
在一次艰苦卓绝的战役中,对阵双方谁胜谁负,取决于意志的较量,也取决于综合实力的较量。这就是在抗战期间,中国军队找不到太多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之原因。
47天血战中,衡阳守军始终没有盼来援军,事实上几路援军已经几度接近衡阳,但就是无法突破日军防线。这是当时中国军队不能协同、缺乏机动性以及装备低劣之缘故。如果放在当时国际大背景下来看衡阳保卫战,更能看出中国当时之无奈:彼时中国最精锐的部队是远征军,被美国派来的史迪威反复敦促甚至以停发援华物资为威胁,拉去缅甸作战。这也是史迪威与蒋介石矛盾最尖锐的一段时间,史迪威一直窥视着中国军队的最高指挥权,但蒋介石又怎肯拱手相让?在衡阳告急时,蒋介石又何尝不想抽调远征军回国增援,如果远征军真的回国增援了,衡阳保卫战,又是另一个结果了。但史迪威可能放手吗?历史不容假设,如同“弱国无外交”一样,是真理。
大历史的吊诡,最终要方先觉来负担。8月8日清晨,他拔枪自杀,未遂。随国民党败退台湾后,他常被人指责有投降污点而屡被攻击,躲无可躲,辩无可辩,仕途再无上升机会。他常说,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没有死在衡阳。
其实,方先觉不必遗憾,真正遗憾的,是那个时代的中国,虽竭尽全力,仍身不由己。
五
葛先才在回忆录中写道,8月8日11时,中国守军放下武器后,城内“是一阵一阵传来的哭泣之声,或远或近,或号哭或低泣,时有所闻。我走向阵地,想去安慰已停止战斗的官兵,老远就看见他们满面泪痕,有的抱枪坐泣;有的泪水盈眶,正在埋葬战死的同伴;有的在为负伤者裹伤;有的将枪用力向山石上摔去,口中骂着:‘他妈的你拿去。’还有人自言自语:‘老子的枪不缴给敌人,将它埋入地下。如有机会,老子挖出来再与他拼个死活’……”
历史与人性一般,都是如此复杂。
不过衡阳保卫战的结局,终是有几分温暖,当时日军已是强弩之末,看守不严,第十军幸存将士,不少陆续逃出生天。当时衡阳县县长的母亲,听说第十军将士被俘后,就开始吃斋,并训令其子:务必要拯救诸位将士脱险。城外民众,水陆两路,做好了各种接应的准备。
1946年2月,葛先才奉命到衡阳搜寻阵亡将士遗骸,集体营葬,忠骸最终堆成丈余高的山丘,再逐一移入墓穴安葬。葛先才肃立鞠躬,心中默念:“弟兄们,安息吧!你们没有白死,日本已经投降,国家已经因你们之死而得救,你们是求仁得仁了。”默念间,悲从心来,泪如雨下,他在回忆录中描述此刻心情是:“若非我身历其境,又怎能体会到这‘求仁得仁’的背后,竟隐藏了这么深重的悲怆!”
历史难求完美,但历史终会铭记为国捐躯的勇士。(关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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